写作|“冷香丸”的社交算法
写作 昨天08:57
文|于瑞桓

在文学画廊中,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的典型之一就是薛宝钗。究竟是怎样的智慧练就出宝钗的社交话术?是“情”之所致,还是“理”之所致?对于坚守“不关己事不开口”的宝钗而言,显然是“理”而非“情”。在她看来,“讲理”让对方认同往往比“用情”更直接有效。宝钗的社交话术之所以为她赢得了“会做人”的美誉,其根本就在于她的话无论表面“有情”还是“无情”,都牢牢站在了“理”上。
宝钗重“理”而轻“情”,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体现在金钏跳井、尤三姐饮剑、平儿无端被打、劝阻香菱学诗,以及她不为宝玉作证等事情上。
金钏是宝钗的姨母王夫人的大丫鬟,她因与宝玉玩笑几句,便被王夫人斥为“下作小娼妇儿”并执意撵出,最终投井自尽。而对于冤死的金钏,宝钗却向王夫人解释为失足落水,并说纵然有这般大气性也是“糊涂人”。她把王夫人的愧疚归因为其吃斋念佛的善良:“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,十分过不去,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她,也就尽主仆之情了。”这番话让本陷入信誉危机的王夫人,似乎用五十两银子的体面丧葬就能变身为对奴婢“过失”的宽恕者。在“君教臣死,臣不死不忠;父教子亡,子不亡不孝”的时代,奴才本就没有自主生死的权利,一切皆属主人。因此,一个奴才因怨自杀,主人若怀愧疚并厚赏丧银,在当时伦理框架中已可谓“慈悲”。赵姨娘亲哥哥去世时,贾府也只按惯例给二十两银子。所以,放在封建伦理的社会框架中,宝钗所言句句在“理”。这一危机公关,其分量远胜于黛玉初入府时用“我属羊”化解的王夫人不知探春与黛玉谁大谁小的尴尬。
若说金钏事件中宝钗似有备而来,那么在日常闲谈中她也能“避坑”。第二十八回宝玉提及为黛玉配药时,说“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,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,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”。王夫人道:“放屁!什么药就这么贵?”宝玉便让母亲向宝钗求证,说方子曾给过薛蟠。宝玉料定薛蟠会找宝钗要药材,故请宝钗作证。可宝钗却笑着摇手儿说:“我不知道,也没听见。你别叫姨娘问我。”宝钗不肯作证,王夫人就夸她:“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,不撒谎。”然而宝玉所言非虚,因在里间的凤姐听见走出来笑道:“宝兄弟不是撒谎,这倒是有的”。原来薛蟠确实曾向她寻过药引——女人戴过的珍珠。按常理,薛蟠应会先找宝钗,但宝钗偏不站在宝玉一边。接着,王夫人记不清药名,提到“金刚”,宝钗马上接口解围:“想是天王补心丹”。“金刚丸”之名或有不便明言之隐,宝钗的及时补救,瞬间化解了王夫人在小辈面前的尴尬。
宝钗深知,若要成为宝二奶奶,王夫人的认可比宝玉的喜好更重要。她能得到元春赐予的与宝玉相同的礼物,很可能是王夫人向元妃不断灌输“金玉良缘”的结果。
为讨贾母欢心,宝钗甚至不惜婉转贬低八面威风的凤姐,说凤姐“再巧也巧不过老太太”。她还在贾母为其举办的生日宴上,专点老人喜爱的热闹戏,最终让贾母称赞她“性格温厚和平”,并说“从我们家四个女孩算起,全不如宝丫头”。这位贾府最高掌权者,对这个过于素净、让老婆子住马圈的宝钗的态度来了个大翻转。
宝钗的社交话术,对长辈用“恭敬得赏”法,对下人则是“以理服人”术:例如平儿无辜被凤姐打后,宝玉是真情安慰,而宝钗却说:“你是个明白人,你们奶奶素日何等待你。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,他可不拿你出气,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?”并提醒“你只管这会子委曲,素日你的好处,岂不都是假的了”?这话虽显无情,却符合理性与“家丑不可外扬”的规矩,平儿只得咽下委屈。
香菱想学诗,宝钗一句“得陇望蜀”便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,也浇灭了点亮她生命的一束光。在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观念下,宝钗认为女子“只该做些针黹纺织”,作诗并非分内之事。香菱身为侍妾欲学诗,不合当时礼教规范。
尤三姐饮剑、柳湘莲出家,连薛姨妈与薛蟠都伤感不已,而宝钗听了并不在意,道: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”,并提醒当务之急是酬谢辛苦归来的伙计,“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”。可见“不关己事不开口”的宝钗,一旦开口,必契合封建社会伦理的节拍。贾府上下形成“黛玉所不及”的看法,正因封建道统的评判标准已成集体无意识。连卑微的赵姨娘唯一夸赞过的主子也只有宝钗也:“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,想的这么周到,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,又展样,又大方,怎么叫人不敬服呢。”从未被正眼看待的赵姨娘,也在宝钗的送礼名单之中,而这份礼物正是薛蟠途中遇劫、经柳湘莲相助才保住的。
宝钗的社交原则是,对外依礼行事,对家人则竭力维护。用现在的话说:家庭必须团结以对外,保住家人的颜面地位,才能在外有尊严地立足。所以当宝玉挨打被疑与薛蟠有关时,宝钗并不盲从袒护宝玉,而是直言:“你们也不必怨这个,怨那个。据我想,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,老爷才生气。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,一时说出宝兄弟来,也不是有心挑唆: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,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。”此言不仅制止了流言,更避免薛家被逐出贾府的危局。否则,“金玉良缘”必将落空。
再如大观园推行承包制时,宝钗一面以“断断使不得”否定平儿把怡红院包给自己的丫鬟莺儿娘的提议,一面又建议包给宝玉小厮焙茗的娘——叶妈。因为这两位妈妈是干姐妹,叶妈侍弄花草是外行,莺儿的娘是专家,即便叶妈不擅花草,亦可私下转交莺儿娘打理。宝钗对此解释:“哪怕叶妈全不管,竟交与那一个,那是他们私情儿。”如此“举贤避亲”,既在“面子”上树立“无私”形象,又在“里子”上保全自家利益。这般不损家人利益的“世故”,自然被长着“富贵眼”的贾府下人视作“会做人”。
因此,宝钗的社交话术,既非宝玉的“情不情”,也非贾母的循循善诱,更不是黛玉的率性而为,而是以合乎“理”的话语,让人不自觉固守本分进而达成“共振”。她将“冷香丸”的秘方详告周瑞家的,表面是尊重下人,实则是为将自己曾落选等事转化为“福报”之证。“冷香丸”材料倒都一般,可“雨水这日的天落水,白露这日的露水,霜降这日的霜,小雪这日的雪”,十年也未必碰全,而宝钗一两年间“可巧”就都得了。这“天赐”的祥瑞之说,令周瑞家的连连称奇。无论是否真“可巧”,宝钗借一张药方便搞定了贾府颇有势力的下人,为薛家常住贾府扫清了障碍。
宝钗的这一系列话术,几乎赢得了贾府所有人的好感,连孤高的黛玉也在“兰言解疑癖”后与之“共情”:“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,我素日只当他藏奸”。唯有宝玉不为所动。于他而言,宝钗那种完美的礼教范本,恰是他最厌恶的精神枷锁:“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,也学得钓名沽誉,入了国贼禄鬼之流。”当人情可计价,善意成算计,情感沦为投资,人性中最珍贵的真诚又该何存?宝玉所求并非“金玉良缘”的符号对接,而是“这个妹妹我曾见过”的灵魂共鸣。即便日后“金玉良缘”成就婚姻,宝玉心中仍是:“空对着,山中高士晶莹雪;终不忘,世外仙姝寂寞林”。这不仅是对无“情”之“礼”的哀叹,更是对宝钗那完美话术背后世俗智慧的深层反思与冷静剖析。
责任编辑:车向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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